墨白之桃花浅渊(二十八)夙愿
(白浅视角)
凤九住进昆仑虚的日子里,除去抄抄经书,偶尔还照管一下我的饮食,平常倒也没有多少正经事。自打这丫头从凡界归来后,墨渊深怕她就此变得郁郁寡欢,特意嘱咐令羽对她多加关照。过没多久,在不经意间,我却听见令羽对墨渊感慨言道,凤九总归是年纪小,虽近来经了些磨砺挫折,却不改天真烂漫的本性,还说她在厨艺上天资颇高,其他的便是和她姑姑差不多,心性和十七很像,也和当年小十七一样不爱课业,抄着经书就睡着,不过偏爱上古史。
听了这些话,本当心情复杂,不过只要小九不一直惦记东华帝君终究还有些欣慰,我便慈悲为怀宽宏大量,不愿去计较他言语上的冒犯。在我看来,凤九在众人面前虽极少主动提及东华,但每当令羽向墨渊禀报事项,或不时地送来信件,她总忍不住要竖起狐狸耳朵仔细听一听。
先前被墨渊告知,此番东华下凡历了一趟劫,莫名失去了大半法力,我虽觉得诧异,却也没额外生出几多惋惜之意。一来我与太辰宫除去凤九的缘故,实在算不得有什么交情,二来我琢磨那石头帝君多半也不需旁人的关心。我稍稍觉得有些在意的,便是把这件事对凤九瞒得严严实实。
气质美如兰,才华馥比仙,春日里桃花盛开的季节墨渊陪着白浅在后山的桃林里弹琴,夏日里与她一起在莲池边纳凉,秋日里陪她在昆仑墟山顶赏月,转眼,昆仑虚便入了冬,山风凛冽,接二连三吹下来几场瑞雪,将桃林周边的峰顶覆盖成皑皑的一片。雪后放晴,天地明净得像换了个新的一样,心情也跟着跃动不已。
“师父我们一起去后山桃林里采集桃花上的雪。不许用仙法!”
“好。”
说罢起身拿了一件棉披风给白浅披上,系上丝带。搂着她的纤纤细腰,掐诀闪身来到桃林,桃林里还有十几颗梅树。
墨渊翻手化来白瓷罐,跟着我。
白浅来到梅树前,踮起脚尖够上底层的花枝,时而小心的摘下选中的梅花,把上面的白雪小心的弹到墨渊手中的罐子里,然后小心的把花放到手中的小布袋中。时而拉着墨渊的手,将罐子凑在花朵上,用小花枝轻轻的将雪拨进罐子里。
“浅儿,你以往也是不用仙法,这样一朵一朵的采集花雪吗?”
白浅微笑着看了一眼墨渊:“师父,花的颜色各异,香气各异,药性、属性也各异,要配上不同的茶和花草烹来才适宜,若是用仙法胡乱的抖了混在一起,岂不是暴殄天物?”
白浅继续道:“再说,我每次采晨露,采积雪,心中都是想着师父,自然是欢喜的。”
墨渊陪在她身旁,无尽的感动,无边的喜悦。
看到高处的树枝白浅垫脚也够不到了,墨渊把罐子递给她,一把把她抱起。他们在桃林收集了几大罐雪水,墨渊又陪着她在树下埋了,只留了一罐,存在冰窖中留着明日烹茶。
墨渊拉着白浅的小手回到寝殿。双手握着她的小手揉搓着,给她暖手。
墨渊:“浅儿,冷不冷?”随即化了一个暖手炉塞到白浅怀中,两人一塞一抱,相视一笑,眉眼之间全是甜蜜柔情。
白浅环上墨渊的腰,撒娇着说:“有师父陪着,一点都不冷。”
饭后想起墨渊为我精心打造的那架新雪橇,总算是找到了用武之地。趁着墨渊有事务缠身,我和凤九在峰峦之间痛痛快快玩足大半天,直到令羽实在看不下去,请了墨渊过来,半拽半抱地将我带回了屋里。
兴奋过后我才觉得,似乎已经感染了风寒,初时只是几声咳,入夜了身上却忽冷忽热,脑袋也昏昏沉沉的,大抵这便是乐极生悲了吧。
连累墨渊辛苦照顾了我数个日夜,即便成天被拘在屋子里头,未曾走出去过一步,我亦不敢有半点怨言。“墨渊,我当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,你就不用特意再为我煮粥熬汤的,这些个琐碎的事情,不妨都交给凤九去做吧,行吗?”眼看着墨渊为我忙前忙后,心里实在是愧得慌,同时也哀叹自己太过不济,同样是冒雪冲寒玩疯了,凤九却依旧活蹦乱跳的,到底是年岁大了的缘故。
“我做的,不好喝?”他把碗接过去,侧目看着我。
“不是。”我忙摇头否认,“师父亲手做的,自然是最好的,不过...”
“不过什么?”他看我的眼神很认真。
“战神这双手,上可以挥剑定乾坤,下亦能掌乐安天下,若日日只为我忙碌这些微末小事,岂不可惜?再说了,自从嫁入昆仑虚,本当我来照料你的,却总劳累你为忧心,我很是过意不去呢。要是叫师兄们知晓,怕是会埋怨十七的。”
他温柔凝视我半晌,缓缓道,“过去,你不也一直照料我七万年么?如今你这身子骨羸弱了些,想必也是为我剜心取血数万年遗留的后患,倘若计算起来,那我...岂不是亏欠更多?要说过意不去的,也该是我。”
“不,不是这样子的,”听他话里自责的意味,我有些急了,“你与我已然是夫妻,夫妻本就是一体的,怎能说谁亏欠了谁呢?”
“浅儿,但愿你这话,不是仅仅安慰我而已。”他双手搂过了我,“可在你心里还是总想着我是你师父,我却更希望你只将我视为你的夫君,丈夫为自己妻子做任何事,都是应当应分的,哪里有什么可惜不可惜?在我心里,你就是我的乾坤,也是我的天下,如今,你若安好,我便安心。”
猝不及防听到他这番情意绵绵的话,我感动得无言以对,他这是爱我到骨子里了,做任何事都甘之如饴。“浅儿,从前碍于师徒名份,我仅能将你默默放在心里,话便讲得少些,或许叫你觉着无趣。浅儿的性子原本就是活泼好动的,如今却整日陪着暮气沉沉的我,可会...觉得委屈?”
过去墨渊的确是惜话如金,可自我答应与在一处以来,他在我面前直抒胸臆的时候其实不少,成婚以后,更是对我体贴入微呵护备至。“墨渊对浅儿好得不能再好了,哪里还会有什么委屈?你该担心会否将我宠坏了才对。”
“唔,你喜欢就好。”他简单的言语带着满满的宠溺。我在他温暖的怀抱中有些晕乎,一时情难自抑,仰头在脸上轻啄了一口,“喜欢的,一直都很喜欢...”我俩耳鬓厮磨的甜蜜时刻,恰被刚跑进门的凤九瞧了个正着。
在众多师兄弟当中,子阑与令羽书信往来最为频密,甫一接到消息,他便马上赶回了昆仑虚,还捎来了凡间新出的话本子。“听说十七偶感风寒,先前我还挺担心,如今看你这气色,倒还不错嘛,可见凤九对你照顾得极其用心。”虽然我和师父在一起,可和师兄们之间的言谈之中待我,还像当年一样,颇叫人欣慰。
凤九听了却连连摆手,“小九可不敢贪功。能将我姑姑照顾得这样好,这都多亏了姑父,嗯,便是子阑你的师父。姑父他全程贴身照顾,即便我想帮点忙儿,也完全插不上手。”
“噢,明白明白。”子阑了然地点头,意味深长的看了我几眼,转而却郁闷的望向凤九,“哎,小殿下对我九师兄,分明叫的是令羽哥哥,为何到我这里,却不一样了?”
凤九不以为然的说,“那是因为令羽待我很好啊,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大哥哥,至于你嘛...”
“我怎样?”子阑纳罕的问。
“不怎么样啊,你如今可是昆仑虚弟子中辈分最小的了,我们俩算平辈,你看起来也不大像哥哥的样子。”
子阑气结,苦着脸对我道,“不愧是你侄女,天生便是来挤兑我的。”
“她不过还是小孩子,你若跟个孩子置气,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”我觉得好笑,与他二人谈笑间,恍惚想起往日师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。“子阑,近来可有见过其他师兄?”
“唉,一别数月,彼此隔得远,又各忙各的,见面的机会不多。但不久前,倒是见过大师兄,他如今在九重天领着实职,眼下正协助太子,专事负责四海的防务。”
我神色淡淡的“嗯”了一声,即便骤然听人提到夜华,心情也不见起伏了,“大师兄他,还好吗?”
“挺好的,就是太忙了。我听大师兄的意思,九重天上的天君现今多半颐养天年不管事了,才会叫他孙子每日里忙成那样。”子阑咋舌,“仅批阅折子这一项,就能叫太子在桌案后头坐上个大半天的。”
“忙点也好,年纪轻轻的,原该多历练历练。”我端足了长辈神仙的架势,煞有介事评论着,心道只要他不再来纠缠我和墨渊,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呗。
“你们猜猜看,天君是不是指望太子提早接了他的大位?”子阑依旧不改他爱八卦、能打听的本性,“可惜眼下还不曾听人说起过,有哪家的公主被择定为太子妃的人选。不过,若一定要论家世显赫、身份尊贵、以及年貌相当的,譬如就像凤九这样,我看呐....”他故作神秘的看了凤九两眼,“恐怕是不大容易。”
凤九对天族太子妃这个名号嗤之以鼻,却因不晓得我过去曾历情劫一事,对子阑的话题倒有几分兴趣,“我仿佛记得,如今这位天君年岁并不是很高啊,比起...呃,比起我爷爷可差了不止一辈吧,怎的就早早想着要退位啦?”我知道,她只是不想公然提到东华的名字,才会搬出了我阿爹作比对。
“所以啊,大家都觉得,正因为这一位天君自己无甚建树,才会把希望全放在孙子身上呀,毕竟他相中的这位继承人,在小一辈神仙当中,也算得上出类拔萃的,尤其天宫里一帮老神仙们,都对他推崇备至赞不绝口的。”
“那又怎样?”很显然,凤九终究还是年纪太轻,对于天君那家人亏欠青丘之事,至今仍有些忿忿不平,“姑姑就很瞧不上他,对吧?依我看,即便你们天族太子再好,也比不上我姑父的一根小手指头。”她白了子阑一眼,得意的扬起小下巴。
“快打住啊,怎的又扯到我头上了?”我不耐的插话打断,“子阑,你这回带来的话本子似乎还有点意思,可是新近又去了凡间?”
一说起这个,子阑仿佛打开了话匣子,这些年他多半在各处凡世打转,把降妖伏魔当作是一种历练。听他滔滔不绝讲述完各种奇闻轶事,凤九神往不已之余,又无端生出点儿伤感,“怎么你们一个个随便下个凡,都能这么新奇有趣,而我却...唉!”
子阑虽不明其意,但也没过多理会,反倒兴致勃勃跟我提起了另一桩事,“你猜,我在凡间遇到了谁?”
“谁啊?该不会是遇到了你的红颜知己吧?还不快从实招来。”
我不过调侃他的无心一语,子阑却红了脸,“莫要胡说!我在某处凡世,竟意外地碰到了咱们的一个熟人,便是鬼族从前的那位小公主。”
“胭脂?你遇见的是胭脂吧?”我也觉得意外,此时能回想起来的,便是那年大紫明宫初见的那位清秀佳人,“她也去凡间逛逛?”
“不是,据她自己讲,万年来她一直辗转在凡界,我碰见她的时候,她正在那处凡世开了家客栈,独自做点营生度日。”我委实想像不出,一向养尊处优的鬼族公主,何故要如此委屈自己。
“鬼族之乱后,我再没见过她,七万多年了,也不知她变成何等模样,是已经谈婚论嫁了,还是小姑独处?”
“应该还没有婚嫁,而且我瞧她那副样子,似乎刻意要躲开她的哥哥们,呃,当然了,具体的也不方便细问,毕竟我和她,还...不算很熟。”
我隐约觉得,子阑的态度有些扭捏,可胭脂这个事确实挺叫人费解的,一时倒忘了刨根问底。
“姑姑,你们说的这个鬼族公主,似乎我也是见过的。”
“真的?”我不禁有些好奇,“什么时候?”
凤九说起来略有些不自然,“嗯...就是前阵子,我在凡世皇宫那些年里,偶尔也会陪着帝君溜出宫去微服私访,曾经住进过一个女子开的店,她身上就有鬼族的气息,那时还觉得奇怪,不过瞧她还算细心和顺的,便打消了顾虑。现在回想起来,大抵她便是那位胭脂公主了。”
都说世事多变,可过去的那些人和事,本已随着岁月痕迹渐渐褪去,却在不经意间又叫人蓦然记起。我默默坐着,听子阑和凤九彼此讲述着凡间的境遇,良久,那突然泛起的些许伤感才慢慢消散。
子阑下山后,过没几天,凤九那丫头直嚷着说想家了,撅着小嘴来向我请辞。“既然姑姑的病已无大碍,那小九便放心了,我思来想去的,还是早些回青丘去吧。若阿爹果真还在生气,大不了豁出去挨他一顿打,心里还好受些,总比一直躲在姑姑这里强。”
她一向是个有担当的孩子,被二哥打骂亦是常有的事,我知道眼下阿爹阿娘尚在狐狸洞里住着,即便凤九回去,二哥亦不敢由着性子,轻易往自己女儿身上撒气。我暗暗思忖了一番,最担心一个不留神,这鬼丫头转身又跑去了太辰宫,好歹这回她算是将东华的恩情给还上了,没了这层牵绊,须趁早叫她断了这份念想才好。
“嗯,回去也行。刚好我也在山上宅了许久,左右没什么正事,闲着也是闲着,明日便与你搭个伴儿,一同去外面走走,权当活动活动筋骨了。”我尽量把这话说得轻描淡写。
凤九一听, “啊,姑姑要同我一起去?那,我姑父呢?”她背对着墨渊,不动声色的眨了几下眼。
“呃...”此时,我方省起还未同墨渊商量过,想着若是快去快回,不过就是半天的功夫而已,他自然也明白的,我是放心不下凤九独自一人回去。“墨渊,我明日会早点出门,午后便能返回,统共也耽搁不了几个时辰,你看这样子行么?”
墨渊先是不语,看我的目光似有深意,而后不疾不徐将手中的茶汤喝完,放下茶盅后,才淡淡说道,“浅儿,其实近日似乎我也没有什么正事......”
正当凡界的梅雨时节,天空阴沉沉的,既闷热又潮湿,午时过后,素日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,眼下倒安静了不少。当地流行着这样一句谚语,"雨打黄梅头,四十五日无日头",说的是每逢梅子黄熟之时,连着一两个月阴雨不断,最难能可贵的便是见到大晴日。
这样的天气里,就连檐下几只猫狗都提不起劲儿,闲散如我,更是懒得出门,整个人靠进临窗的一张圈椅里,边翻一个话本边嗑着瓜子。正将手中的话本翻到精彩处,耳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,便晓得往常那几位熟客又来了。我并未起身,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,只淡淡朝里间喊了句,“祖白,客至,看茶...”
祖白是墨渊新招进来的小伙计,人倒是蛮机灵,腿脚也勤快,不一会儿便将几位茶客安顿好。这之后,陆陆续续又有客人上门,茶馆里原本安静的气氛渐渐活络。大抵是见惯了我这副惫懒的样子,茶客们一个个见怪不怪的,没上前来与我搭讪,他们各自相互间闲聊了起来。
自从那日将凤九平安送抵了青丘,我便拐着墨渊入了凡界,此前曾无数次幻想过,有朝一日,必要与心爱之人一起,踏遍千山万水,将尘世间美妙的风景都看个够。并且我也承诺过,以后定会关照墨渊,但凡有好玩的好吃的,都要算上他一个。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,只需在青丘谷口掉转个方向,便能遂了我多年的夙愿。
墨渊自然是甘愿的,我与他携了手同行,见识过莽莽荒原、戈壁大漠的奔放豪迈,领略了高山幽谷的雄壮与静谧,追随着江河渊源流长的足迹,直奔向波澜壮阔浩瀚无垠的汪洋大海。我们一路向东,每到一处繁华城池,便化身混迹在芸芸众生当中,小住上一阵子,赏四时花开,品味人间百态,流连忘返,不知不觉已走过了七八个寒暑。
此刻所处的这座江南城市,自古就是商贾云集之地,山水钟灵毓秀自不必多说,更因当地的弹唱与说书颇具特色,各种美食也诱人,深得我心,墨渊便特意开了座雅致的茶馆,一晃眼,至今也将半年,是这趟旅程当中停留得最久的地方了。当初开设这个茶馆,并非为了牟利,可因墨渊熟谙煮茶及品茶之道,又经营得法,加上聘了个才华横溢的说书先生,吸引得顾客盈门,生意一直非常红火。
将话本子翻完,我对那里头的结局仍觉得惆怅,一时回不了神,托了腮幽幽的叹息。祖白眼尖,瞧见我面前杯子里茶水没了,重新沏了一壶端过来,“夫人,您看店里客人都差不多坐满了,可骆先生怎么还没来?有些奇怪呢。”
经他这么一打岔,我看看已是未时过半,通常这个时辰,那位说书的骆先生早该到茶馆里做准备了。我不假思索地挥手,“叫陆掌柜派人去催请一下吧。”
“可是,” 祖白踌躇道,“陆掌柜不是上午跟着公子出门进货去了么?现在怕是还在路上呢。”他口中的“公子”指的就是墨渊,因为上一批进的茶叶品质略欠些火候,客人们还没怎么挑剔,他却不大满意,这回便领着陆掌柜,亲自进山去精挑细选。
“噢,”我拍了一下额,怎的将这事给忘了?环顾茶馆里面,伙计中资历最长的盛文就在跟前不远,遂把他招过来,问他是否晓得骆先生的住处。他点头称是,说先生的住处跟茶馆只隔了两条街,几日前他才将过端午的粽礼给送过去,于是,我便吩咐他速去敦促一下。
片刻的功夫,盛文飞跑着回来,带来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......骆先生的住处被翻得一片狼藉,人却没在里面,向邻居们打听,说是大概半个时辰前,官府派人把他给抓走了。
暮春初夏之际,天气总是阴沉多雨,山路湿滑难行,致使我们回城的脚程有一点延滞。为免浅儿挂念,在交待过陆管家小心运送货物以后,我独自打马,冒着雨匆匆进了城,离茶馆尚有十来丈远,已隐隐听见里面爆出阵阵的喝彩声。
下马的时候, 约莫是听见了动静,小伙计祖白飞快的迎了出来,撑着一柄大大的油纸伞,“公子,您可回来了。”他殷勤地接过我手里的缰绳,眼睛还不住的往后瞟。
我一边抖着身上的斗篷,一边回道,“嗯,夫人呢?可是在茶馆里面?”
“夫人她,她眼下没在...”祖白显得有些迟疑。
我心不由一沉,“何故吞吞吐吐?究竟怎么回事?”
祖白急忙道,“公子莫急,容我慢慢说,今日因为骆先生没能准时到茶馆,夫人便遣了人去催,才发现骆先生竟是被官府给抓走了。”
我愣了一下, “哦?因为什么缘故?”
“事发的太过突然,暂时还不知道因由。”祖白摇了摇头,“当其时,茶馆里客人已经坐得满满当当的,眼瞅着说书时刻快将到了,大家都在发愁,这个节骨眼上,还能去哪儿再找位先生来代替呢?若实在没法子,那咱们茶馆的说书便只得取消了。”他边说边皱着眉,可见当时情形确实棘手。
但此刻,我耳听得不断传来的叫好声及喝彩声,不免疑惑,“既然没了说书先生,那里面这般热闹,却是为何?”
“最后关头,是夫人说或许还有指望,叫咱们再等等,便急匆匆出去了。果然,不大一会儿功夫,就有一位公子哥儿独自上门,他说自己是夫人的远房表弟,姓郭名珂,特地应夫人的邀请来救场的,二话不说就直接登了台。初时大家伙儿都有点将信将疑,这郭公子看着是挺机灵的,不过也就是生得俊俏些,但说书除了靠一张巧嘴,还得讲究个门道,况且底下的客人都是识货的,就怕他镇不住场子,弄不好会砸了咱们茶馆的招牌。”
祖白说着说着,有点抑制不住的小兴奋,“可谁成想,那位俏生生的郭公子往台上一站,摆开架势来还真像是这么回事。虽说他仅是临时顶替的,但似乎熟知这些茶客的喜好,先是三言两语跟大家套套近乎,一下子就博得了全场的喜爱,紧接着他又表示,今日不讲往常那些俗套的话本或是历史典故,专门挑那些神秘莫测的鬼怪传说。他只一开场,便抓住了大家的耳朵,将一本骊山老道驯妖记说得紧张刺激、扣人心弦,大家都有耳目一新的感觉。”说到这里,祖白轻轻叹了口气,“唉,正预备讲到最精彩处,盛文大哥却叫我在这里等候夫人和公子了。”
我边听边琢磨着,有些摸不着头脑,按理说浅儿并没有相熟的朋友在此地,更遑论是什么远房亲戚了。“夫人没和这位公子一同回来,那她…此前可有说去了哪里?”
祖白又摇了摇头,“没说。正因为夫人出去得太过匆忙,连伞都忘了带,眼见得这雨下起来就没完,才叫我在这里候着,或许,夫人是叫这场雨给绊住了脚,只不知要上哪儿去找呀。”
我觉得蹊跷,略略思索,“不急,你继续在这儿等着吧,我去看一看这位郭公子。”
径直穿过大门走进去,发觉今日真的不大一样,客人竟比往常更多,而各自心思却不在品茶闲聊,目光全都齐刷刷地盯着同一个方向。我越过众人望过去,额上青筋猛地跳了两跳……看台之上,那位口若悬河正说到兴头上的俊公子不是旁人,正是昔年最活泼俏皮的昆仑虚司音。
莫名其妙当上了什么“表姐夫”,我哭笑不得,面对着她的挤眉弄眼,只好故作深沉的点头不语,一把挽着她的手进了后院,在外人看起来,只当我们是重逢叙旧。
觑见终于四下无人了,她难掩兴奋,猛的扎进我怀里,用手圈上我脖子,高兴地嚷了一句,“阿渊,你可终于回来了,我好想你。”可话音未落,她又意犹未尽地问,“如何?方才你也看见了,我的表现还可以吧,有没有一点行家里手的感觉?”
我挑眉看她,“我的小娘子可真是深藏不露啊!看来以前我只叫你作个老板娘,确实太委屈你了。”
“哪里哪里,我这不是没法子吗?只好将就将就献个丑咯,幸而,底下的看客们似乎还挺满意的,没有看出什么破绽。”
这话听得我心里泛酸。自从下了凡界以来,为免容貌太盛招致无谓的麻烦,我与她均是敛了容乔装的身份,这回她仓促间化成司音的男儿身,不过是临时起意。适才在台上蓦然看见我,她惊喜地冲我抛了个媚眼,却无端惹来满堂的起哄与喝彩声,要知道茶客中男人居多,瞅着他们一个个直勾勾盯着“他”看的眼神,心里颇不是滋味。
现下被她亲亲热热搂着,心头的躁动减弱了几分,许久不曾见她作这副打扮了,倒是有些怀念,伸手刮一下她秀挺的鼻梁, “唔,认识夫人这么久,身为你的师父与夫君,却从不晓得你还有这等本领,我是否该觉得惭愧呢?”
“呵呵,师父说笑了。之前我不是也在茶馆里耳濡目染了好几个月吗?会这么一点儿皮毛功夫,不足为奇。再说了,当初你愿意收了我当徒弟,表示我的资质本就不差,原是个可造之才,证明师父你很有眼光,所谓名师出高徒嘛,对不对?” 她嬉皮笑脸地说着,眼里是藏不住的小得意。
“你方才那出寻妖记倒是很受追捧,可我怎的从没听说过,不会是你胡乱编的吧?”
“诶呀,阿渊,这些降妖伏魔的传奇故事,不独凡夫俗子们爱听,便是在我们青丘,也是很盛行的,我从小听得多了,自然就熟记在心,刚才不过是顺手拈来,哪里还需要编呢?阿渊你一向都很高冷,听得大多是道法佛经,寻常妖魔鬼怪的故事,你自然看不上眼了。你若是愿意,我也可以单独说给你听。”
我没奈何的苦笑,“夫人,果然长了一张巧嘴,张口就是歪理,我是说不过你了。敢问这位小公子,你在本茶馆是临时客串一下,还是打算以此为营生呀?”
“唔,虽说也蛮有意思的,不过…还是算了,再次登台难保不会出什么岔子,见好就收吧。况且本公子酬金可是很贵的,我担心你这个小馆请不起,所以,我还是只当一名匆匆过客好了。”她说话的语气仿佛还有些遗憾似的。
我恍悟,原来这才是她自称名叫“郭珂”的原因,“既如此,你须赶紧把我的娘子给还回来,如若不然,天黑以后,我可要派人打着灯笼四处找去了。”我倒要看看,她如何在伙计们面前大变活人。
她掩嘴一笑,“打着灯笼也找不着!这么好的娘子你上哪儿找去?别急,等一会儿客人都散了,劳烦公子与在下出去一趟,你的娘子不就顺理成章回来了吗?”
她确实机灵,拉上我借口一起去寻“表姐”,不过转个身的功夫,伙计们便欣喜地看见,他们的老板偕夫人双双归来了。
骆先生锒铛入狱一事叫人震惊, 陆管家办事很活络,很快便打听到,最近在与骆先生过从甚密的朋友当中,有人被告发写了讽刺当朝的反诗,当即被判定为大逆之罪,于是平素来往密切的一群文人骚客,几乎都受到这起文字狱案的牵连。
我便以老家来了几位重要的亲戚为缘由,宣布茶馆将歇业三天,陆管家将告示张贴出去,带着伙计们归置妥当后,陆续离开了茶馆。
白浅略有些不解,“你为何将他们都打发回去?难不成,这茶馆的生意从此不做了,我们再换一个地方?”
我笑着看她,“夫人,先前不是自诩资质好、冰雪聪明的么,且来猜猜看吧,我的小娘子。”
“呃...虽然夫君平常言语不多,可我知道你有情有义,即便是换下一站,也会将这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再离开。我猜...如今你是看骆先生官司缠身,想暗中看能不能帮一帮他,对吗?”
墨白之桃花浅渊 (七)生疑
令羽一向浅眠,许是七万多年的习惯使然,拂晓时分,恍惚中他似乎还做了个梦。
梦里是当年大战前几月,师父携了司音赴冬神玄冥的法会,临行前大师兄拽着十七,甚是忧心的叮嘱几句:“十七,你可长点心吧,这回你独自随师父出门,凡事须得端方恭谨,万不可拖累了师父,坠了我们昆仑虚的声名。”司音撇了撇嘴,满脸的不可思议,“大师兄,你这是什么话?师父就交给十七了,师兄们尽管放心!”说完拍拍小胸脯,并冲着一旁的令羽俏皮的眨眨眼睛,“九师兄,你好好在家等着,回头我给你带好吃的。”说完,他兴奋的转身而去,追着师父的背影一路小跑。令羽怔怔的望了一会儿,忽然记起来一件挂心的事,焦急的对着远去的影子大喊,“十七,你和师父什么时候回来?”他没等到任何回应,只依稀看见十七飘逸的发带在风中飞起......正自惆怅之际,被守山童子急急地敲门声惊醒。
昆仑虚是龙骨顶出的仙山,自古便是神族圣地,即使数万年来龙气趋于沉寂,亦无人胆敢亵渎侵扰。墨渊仙去以后,师兄弟纷纷被家人领了回去,唯令羽孑然一身,早就以昆仑虚为家,便欣然领了众师兄弟的托付,立誓替师门守护好昆仑虚。他平素极为自律,且手底下的童子均能持正守礼,故而设在山门处的禁制,七万年来从没有想过要改换。其实他内心深处,也同自己十七一样,对师父墨渊的话深信不疑,他总觉得,无论过去多久,师父必定会践诺而归,他想若哪天师父和十七回来,必定欣慰于昆仑虚上的一切与从前并无二致。
长夜既尽,曙光从窗子外头透了进来, 白浅环视着墨渊平素起居的厢房,心底思念如潮。多亏了令羽,将此处照顾得极为妥帖细致,室内摆设无一不是当年的模样,纤尘未染,就连矮几上的白陶罐,也依旧插上几枝新开的桃花,伴着一张古琴,仿佛在静静等待着它的主人。从前,墨渊常坐在这张古琴跟前沉思,彼时性子欢脱的司音,却总爱胡搅蛮缠,非要听他弹出的悠远琴音。
“十七?”一声迟疑的轻呼,打断了白浅的思绪,她回头看过去,令羽就站在门口,一脸震惊的样子。白浅本想对他笑一笑,奈何脸上控制不好,末了,却带着哭腔勉强说了句,“九师兄,是十七...十七回来了。”
下一刻,她被令羽冲过来一把紧紧抱住,“十七,真的是你!都多少年了,你究竟躲哪儿去了呀?”师兄弟二人抱头哭在了一起......
九重天,洗梧宫内折腾了个底朝天,惊动了天君一家子。合宫的守卫、仆从及宫娥人人自危,他们已被反复审问了多次,可最终也没人能说分明,那盏结魄灯、连同这灯造出的凡人魂魄,依旧是去向成谜。
畅和殿内气氛相当诡异,素锦既怒且痛,没顾及她天宫典范的体面,放任地歇斯底里的哭,她一会儿咒骂一会儿啼哭,明里是极力控诉剜去她眼睛的“素素”,实则更多是懊悔献上了结魄灯,犹如搬起石头狠狠砸了自己的脚,徒然成了个天大的笑话。可怜自以为忠心的宫娥辛奴,成了她主子迁怒的对象,安上个“回护不力”的罪状后,先被揍了个半死,再又拘禁起来,她情知自己八成已被当成替罪羊,保不准还要将一双好端端的眼睛赔上,故而亦是哀嚎。
药王替素锦诊治过后,惴惴的回禀天君,言上回娘娘的眼睛只是灼伤,如今却是连根被剜去,伤及了仙元,即便是另寻一双眼睛换上,也比不得从前,能勉强视物已是侥幸。不过眼下,还没有谁顾得上这一茬儿,太子夜华在自己寝殿被人莫名敲晕,且脸的血迹,把他父母吓得魂都快没了,天君极为震惊,另调派了天兵将洗梧宫围起来,命三子连宋火速彻底追查。
连宋君算是个脑筋清醒并机灵的,他将案发时素锦的自述、辛奴的证词及紫宸殿的情状过了一遍,先到司命星君处翻看了厚厚的命格簿子,再连夜赶去幽冥司查问了阎罗殿的情况,心里便起了个不解的疑团。
夜华被叫醒后,知晓不仅结魄灯下落不明,“素素”作为事件的疑犯,同样也不知所踪后,他发了疯似似的冲出宫门,跌跌撞撞的冲到诛仙台上,悲怆的声声唤着素素,若非紧随的天君与央错死死将他拦住,怕是会重演诛仙台的惨痛一幕。
眼看自己苦心栽培了几万年的优秀储君,如今却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,一贯高高在上的天君,瞬间苍老了不止万岁,他又一次心力交瘁的仰首长叹~~~早知今日,悔不当初!
令羽果真如白浅推测的那样,丝毫没有责怪司音当初鲁莽行事,只怨自己身为师兄,却半点儿未能分担,尤其当初传闻是司音再度封印了擎苍,令羽听说后匆匆赶去若水,可江水茫茫,人何在?二人又唏嘘感叹了一阵,令羽便迫不及待的问,“十七,师父呢?他老人可还好?”
白浅失落的眼神,低头小声回道,“我将师父照顾的很好,他...还睡着。”
看到十七失落令羽安慰道:“自从你和师父消失后师兄弟们都在找你,大师兄更是未停歇过,十七你能回来,能看到你已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,至于师父,我相信我们终能等到师父重掌昆仑虚受群仙朝拜的那一日,十七,这些年真是辛苦你啦!你究竟将师父藏在哪儿?不如,我们去将他接回昆仑虚吧,以后你也不用躲躲藏藏,师父...还睡着,原该师兄我照看你的。”
他一番话令白浅很是动容,“谢谢令羽师兄!不过,十七真的长大了,不再是毛毛躁躁的野狐狸,我会照顾好,如今师父仙体就在青丘静养,师兄放心好了。”
令羽听了确然放心,他又仔细端详着司音,忽地欣慰一笑,“是啊,十七如今已是上神,可比师兄们都有长进,师父若知道了,肯定很高兴。”他说此话的语气真诚而坦荡,令白浅颇有些心虚,关于她自身来历,还有七万多年的过往,眼下她仍在犹豫,是否能坦然相告。
偶然探得了墨渊的些许元神后,她便打消了将阿离一同抱走的念头,当初她狠心抛下他,甚至不敢去碰他,或是抱上一抱,如今确实没有立场贸然带他离开,毕竟,在九重天上,阿离是他们天家的孩子,不会有哪个能委屈得了他。于是她悄悄的来,又悄悄的走了,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可怜的孩子。赶来昆仑虚的路上,她左思右想,觉得同夜华解除婚约这个事,大约可以先缓一缓,一切静观其变,反正夜华足足比她小了七万岁,等闲该叫她一声老祖宗,应该不会主动逼着他自个儿,屈膝来成全这门亲事,而她平白占了他正妃的名位,不光给他添着堵,对年幼的阿离而言,也算一重有利的保障。
当下最为着紧的,应是利用她手里的结魄灯,先找回师父墨渊完好的元神,再想法子助他早日醒来。可惜白浅对结魄灯所知甚少,只知结魄灯乃是大洪荒时代父神所造,能结仙者的魂,能造凡人的魄。譬如一位仙者被打散了魂魄,若散得不厉害,只将结魄灯在他床头燃上三日,便能将打散的魂魄结得完好如初。轮到凡人更了不得,即便这个凡人已灰飞烟灭了,只要将带着这凡人气息的东西放在灯上烧一回,令结魄灯认准这凡人的气息,它便能慢慢吸收这凡人当初留在方圆千里内的气泽。待将这凡人在天地间留下的气泽都吸得净了,便能仿着当初那个灰飞烟灭了的魂魄,另造出来个相似的魂魄,于是趁着夜色上了昆仑虚,打算在藏书阁的史册记载里头,好好的翻检翻检,不过这件事似乎无须瞒着令羽。
“九师兄,你可有听说过结魄灯?”令羽在她众多师兄里头,向来读书最为用功。
“结魄灯?你说的可是上古时期父神所造的那盏?”令羽细细的思索着,“传说中它能结仙者被打散的魂魄,莫非,十七是想用这灯唤醒师父?”他复又叹了一叹,“可惜啊,我也仅是在典籍上识得此宝物,终归没几人能真正见过,你有这份念想固然好,只怕...”
白浅匆匆将他打断,“那师兄你可知道,如果仅余几缕元神,这灯是否还能派上用场?”
令羽愣愣地盯着她手上突然冒出的一盏桐油灯,觉着很是不可思议:“这,这就是结魄灯?瞧着也忒寻常了,你却从何处觅得?” 那灯甫落在他掌中,一小团仙气徐徐溢出,围着墨渊的厢房缓缓流动,令羽大惊,这熟悉的感觉他自是再清楚不过,谁能相信,就是在这样无甚稀奇的一盏灯里头,盘着他们师父——四海八荒唯一战神的气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