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净沙?秋思》作为元曲中脍炙人口的小令,广为流传,通常认为是元曲大家马致远的作品。任中敏先生编集《东篱乐府》、隋树森先生编集《全元散曲》时都把这阕小令系在马致远的名下,很多选本以及现在通用的中学语文课本都采用了这种观点。然而,《天净沙?秋思》是马致远所作的说法是有问题的。现代戏曲研究的开山者王国维对这一问题早就有不同看法。在《宋元戏曲史》中,他在《天净沙》后面加了一行小注:“无名氏。此曲《庶斋老学丛谈》与元刊《乐府新声》,均不著名氏。《尧山堂外纪》以为马致远撰,朱彝尊《词综》仍之,不知何据。”
王国维所录《天净沙?秋思》为通行本内容:“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人家,古道西风瘦马。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。”根据他提供的线索,翻检《庶斋老学丛谈》,发现本文写做:“瘦藤老树昏鸦,远山流水人家,古道西风瘦马。斜阳西下,断肠人去天涯。”两相对照,发现文字多有不同:“枯藤”换成“瘦藤”;“小桥”换成“远山”;“夕阳”作“斜阳”;“在天涯”作“去天涯”。隋树森在《全元散曲》中对这一点也进行过细致比勘。这两阕小令尽管文字有差异,但表达内容与意境则大致相同,无疑属于同一小令的不同版本。不过孰先孰后,依据现有材料还无法查考清楚。在《庶斋老学丛谈》中,文前附有一段小引:“北方士友传沙漠小词三阕,颇能状其景”。另外两阕分别是:“其二:平沙细草斑斑,曲溪流水潺潺,塞上清秋早寒。一声新雁,黄云红叶青山。其三:西风塞上胡笳,月明马上琵琶,那底昭君恨多。李陵台下,淡烟衰草黄沙。”根据这段小引可知,这三阕小令当时在北方已经广泛流传。它们都是描写沙漠地区景物之作,本不题名《秋思》。从这三阕小令描绘的具体内容来看,小引的判断是符合实际的。因为“远山流水人家”符合沙漠地区的景物特点,“小桥流水人家”则更多的带有江南风光的特征。根据元散曲的写作状况,题咏时作者往往不注重题目,秋思之类题目有很多是后代整理者附加的,《庶斋老学丛谈》所录没有题目也反映了这种原生态的状况。
《庶斋老学丛谈》作者盛如梓,大德(1297-1307)间为嘉定州儒学教授,以从仕郎崇明州判官,致仕。而马致远卒于公元1251年左右,与《庶斋老学丛谈》成书相距顶多80年,时间间隔较近。根据《录鬼簿》记录,马致远生时已有盛名,《天净沙?秋思》又已广泛流传。如果真是马致远所作,盛如梓应该了解这一情况。再从《中原音韵》的引用情况来看,《中原音韵》中,周德清所引《天净沙》内容完全同于通行本,这也是迄今为止见到的通行本的最早著录。周德清给予了高度评价:“前三对更,‘瘦’、‘马’二字去上极妙。秋思之祖也。”但是标明“无名氏”作。根据《中原音韵》的著述体例,作品作者明确的周德清就会作出标注说明。例如马致远的《双调?夜行船》同样受到周德清高度评价:“此词乃东篱马致远先生所作也。此方是乐府,不重韵,无衬字,韵险语俊。谚曰百中无一,余曰万中无一。”可见,周德清对马致远本人是很重视的。而《天净沙》不标作者,充分表明周德清认为该曲不是马致远所作。况且《中原音韵》于泰定甲子(公元1324年)秋已经完稿,马致远死后才7O多年,当时具体背景应当比较清晰。与此类似,同在元刊本杨朝英编《朝野新声太平乐府》和佚名编《梨园按试乐府新声》中,他们在引用马致远其他曲牌作品的同时,引用到此阕时也没有标注名氏。这三条证据可以充分证明《天净沙?秋思》不是马致远所作。
王国维认为朱彝尊在《词综》中将《天净沙》系于马致远名下,这是文献中第二次出现标注马致远作的情况。今翻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《词综》卷三十,发现确实像王国维所说的那样,在马致远后面,连同另外两阕也一并著录了,并在文后明确标明来自《庶斋老学丛谈》。后两阕与老本内容完全相同,第一阕差异却很大:“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平沙,古道凄风瘦马。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。”(下文简称《词综》本)其中,老本“瘦藤”作“枯藤”;“远山”作“小桥”;“人家’作“平沙”;“西风”作“凄风”;“斜阳”作“夕阳”;“去天涯”作“在天涯”。而与通行本比较,仅有两处不同,“人家”作“平沙”,“西风”作“凄风”,基本上是通行本混入了老学丛谈本。然而仔细查检该版《词综》,发现在第七六九页《词综》卷三十分卷目录下,位于傅安扎尔与张雨之间的是“无名氏三首”,正是正文标明马致远作的位置。这样就发生了矛盾,究竟是目录记录准确还是正文著录准确呢?
因为朱彝尊明确表明来自《庶斋老学丛谈》,我们先来查考《庶斋老学丛谈》的流传情况。是书现在已知共有四种版本,即四库全书本,知不足斋丛书(乾隆至道光本第二十三集),丛书集成初编本(据知不足斋本排印),笔记小说大观本。四种版本中,此处相关部分从未出现马致远的信息。再从这三阕小令的引用情况看,在朱彝尊编纂《词综》前,明代陈耀文所编《花草萃编》著录过这三阕小令,内容全同于老学丛谈本,并明确标明来自《庶斋老学丛谈》。只是题名《塞上秋》,显是陈耀文所加。《词综》之后,《四库全书》编纂之前,清朝徐撰《词苑丛谈》卷七引了这三阕小令,内容全同老学丛谈本,未标明出自《庶斋老学丛谈》。此条后紧接着引用盛如梓《庶斋老学丛谈》“黄鹤楼题诗”条,显然就是出自是书。这两本书都没有标明《天净沙?秋思》是马致远所作。可见,《庶斋老学丛谈》的流传从未中断,三阕小令内容的著录也未发生任何变化。尤其要注意的是朱彝尊在编《词综》时,《花草萃编》是重要的资料来源。因此,朱彝尊不可能无缘无故就把这三阕小令系于马致远名下。而且隋树森所见坊刻本以及四部备要本《词综》,分卷目录、正文均标注为无名氏。可见,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及王国维所见本《词综》正文的标注是错误的,只是致误的具体过程已经不可详考。
那么,《词综》本内容为什么与《老学丛谈》本有重大差异而近于通行本呢?也就是《词综》本所录《天净沙?秋思》来自何方?隋树森先生推断《历代诗余》及《词综》引用了别本《庶斋老学丛谈》。据笔者推断,这个“别本《老学丛谈》”不是《老学丛谈》的别本,而是某位学者文人有关《庶斋老学丛谈》的笔记。康熙四十六年编《御选历代诗余》卷一百九十九引《庶斋老学丛谈》说:“无名氏有作天净沙者,其一云:枯藤老树昏鸦,小桥流水平沙,古道西风瘦马。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。其二云:平沙细草斑斑,曲溪流水潺潺,塞上清秋早寒。一声新雁,黄云红叶青山。每见元人作金字经、迎仙客、干荷叶、天净沙等曲,因其无一定之律,欲去之。如此曲,‘马’字亦可叶作平声者,则何所不至也。”这一段的“《老学丛谈》”断不是《庶斋老学丛谈》本身。首先,这段话是针对《庶斋老学丛谈》的记录来发议论,第一句起概括提示作用。其次是仅录两阕,目的在于证明曲无定律,以致无法可依。第三是“每见元人作金字经”句,从称谓上看显然不是作者盛如梓自指,当是一个明朝人或者清朝人。但第一阕内容与朱彝尊所录基本相同,只是《词综》本把“西风”改作“凄风”,韵部声调均同。可见,就是民间这样流传的笔记起了中介作用。此条材料以及该书卷一均选录该曲,均题为无名氏,进一步表明无名氏作观点的正确性。
综上言之,与《天净沙?秋思》有关的材料线索清晰,证据充分,把该文作者定为马致远,还缺乏足够的证据。在充分的证据出现之前,像王国维那样,将其作者定为无名氏才是比较实事求是的做法。